阿根廷，谁还会为你哭泣？
过去五十年，阿根廷发生过大大小小不下九次金融危机，包括三次恶性通胀，两次政府债务违约，三次银行业危机，以及此次的“股债汇”三杀。仅仅半个世纪，将之前发达国家的经济底子消耗殆尽，成功将自己折腾成发展中国家。
近日，阿根廷金融市场主要股指Merval指数盘中一度下跌超过38%，阿根廷比索兑美元一度狂贬近37%，刷新历史纪录低点至62比索，全国个人财富一天缩水近40%，无数中产资产腰斩欲哭无泪。银行同业拆借利率暴涨到了%，整个市场流动性几乎一夜消失，如同死水一潭。据报道，阿根廷以欧元计价的债券下跌近9美分；与此同时，银行同业拆借利率则暴涨，信贷违约掉期飙升，金融市场的恐慌和不信任情绪急剧上升。阿根廷央行动用万美元外汇储备干预市场，为去年8月以来首次。
现代社会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由于历史殖民的原因，西班牙与阿根廷经济联系密切。据西班牙《欧华报》报道，西班牙股市周三大幅缩水，创下今年新低。西班牙是阿根廷风险敞口最大的国家，其次是美国和英国。最为令人担心的是，阿根廷风波延及其他国家。当晚全球股市亦受影响，美股三大股指跌幅均超过1%，市值再度蒸发超过亿美元；亚太市场全面低开，平均下跌超过1个百分点。德银跌近8%，高盛、摩根斯坦利、花旗均跌超过2%。美债收益率创今年新低至2.11%，10年期美债收益率一度跌破1.63%，跌超11个基点。经济下行预判明显，资金避险意图亦十分明显。阿根廷暴跌三杀会否影响扩大而形成全球性的危机？究竟此轮危机是风险高估后的一轮非正常性修复回归，还是点燃全球经济下行火药库的导火索？究竟只是新兴市场国家深陷泥沼的开始，还是全球普遍宽松大背景下的又一轮过山车。身负希腊危机之伤的欧盟，能够年年最困难亦能年年前行，经历阿根廷危机的美洲是否同样能带伤前行，重见光明？
阿根廷：弹痕累累的巨兽
“阿根廷，别为我哭泣，我从未离你而去。……不管是名与利，我不曾有所求。”
每次阿根廷在世界杯输球时，人们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阿根廷别为我哭泣》这首歌；每次金融危机时，人们还是会想到这首歌。这首描写贝隆夫人起自贫寒终而富贵的歌，一次次陪伴阿根廷在期待后失望，在孤独中疗伤。
这首歌唱响的那个年代，其实是40年前的阿根廷最好年代的末尾。—年代的这个国家，通胀相对温和，早在其他国家之前建造了地铁、火车、飞机……提早进入工业化轨道。当年经济对资本流动并不开放，国内信贷市场并不发达且有较强的监督能力，政府举债能力相当有限，家家炉子上滋滋冒油香气四溢，那是著名阿式烤小牛肉，据说人们一个月有17天都在吃肉，人均GDP曾经是中国的14倍……
一个有万头牛、草场辽阔的天赋国家，一个天天红酒马黛茶配着恩帕纳达斯牛肉馅饼的国家，一个曾经不知穷人为何物的国家，一个曾经不懂眼泪为何物的国家，如今却似乎在轮回的危机中毫无回天之力。
■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
年，阿根廷经历了第一次国际收支危机。当年阿根廷放弃固定汇率政策，此后三个月，阿根廷比索狂贬60%，通胀一度达到30%，直至年逐渐调整为个位数。此后继续一路攀升，年达到11%，重回两位数，之后近二十年都保持两位数，再未回复此前的个位水准。
年，阿根廷通胀率达到疯狂的%。年，阿根廷国内金融市场吹响了自由化的号角，贸易壁垒大幅减少，新金融机构蜂涌而入。利率由市场决定，资本账户完全对外开放，信贷市场繁荣开花与国际接轨，金融部门在GDP的比重异乎寻常，政府得以在国际市场上从海外为其赤字融资。短短数年，阿根廷政府外债翻番迅速膨胀，年赤字攀升至8%以上，阿根廷央行开始通过增加基础货币为疯狂的赤字融资。
直至年，阿根廷经历三次重大银行业危机。政府这一时期仍然使用灵活钉住的汇率制度，当外汇储备难以为继时，阿根廷政府继续兑付汇率保险和存款，直至汇率不断飙升，或有负债不断实现，政府别无他法，增加铸币和短期内债，恶性通胀再度爆炸，银行业循环不良，政府赤字猖獗，形成巨大的银行业危机和政府债务违约。
年代，阿根廷不计代价，强行通过BONEX计划，置换债务期限和计价货币，强制将私人部门以阿根廷比索计价的短期存款置换成10年到期的美元计价债券，有效改善阿根廷政府的债务特征；灾难深重的阿根廷人民，共抗时艰，却仍然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仅仅年3月当月，通胀率达到%，年全年通胀率%。
年，阿根廷设立货币局，试图建立全新的由货币主导而非财政主导的新制度。央行只在美元外汇储备扩大的时候，才有权力发行比索，从而为基础货币拴上百分之一百的美元后盾，完全卡死了财政预算中通胀税的可能性，杜绝了政府变相收税的企图。经过一轮调整，债务的短期结构得到一定程度改善，到年，只有不到40%的债务将在四年之内到期，而一年以内的短期债务则只剩下约8%，看上去一切将按良性发展。然而这个比例此后再次攀升，到年进一步恶化，短期一年到期债务比例超过20%。
随着年东南亚金融危机和年俄罗斯债务违约，阿根廷经济发生衰退和逆转，当年仅利息就需要支付GDP的4%，困难显而易见。直至年，27%的存款离开银行，冻结存款等激进措施再次引发民众骚乱，代理政府垮台。年，阿根廷GDP水准相比于年，下降了18%，贫困率超过了40%，失业率创下新高。社会秩序混乱，政府管治能力进一步削弱，经济危机引发严重的社会和政治危机。政府更像资本的临时雇佣军，而不具备力挽狂澜稳定大局的能力。
年后，阿根廷单一的农产品出口结构受到全球大宗商品低迷的影响，连续数年陷入巨幅贸易逆差无法改善，加上外汇管制松懈，资本外流严重。短短几十年，阿根廷百姓如坐过山车，劳动的血汗被一轮又一轮金融危机掠夺殆尽，黄台之瓜，不堪再摘。民间对比索极度不信任，纷纷抛弃比索，争持美元，货币主权在多年的金融创伤侵蚀下摇摇欲坠。年，在美联储多次加息的背景下，阿根廷继续重演历史，美元兑比索数周内翻了一番，阿根廷央行两度易主于事无补。紧急情况之下，IMF宣布紧急救济亿美元，帮助政府干预，并要求阿根廷大幅降低赤字。但是病入膏肓的阿根廷，每一届总统都靠向选民保障各种福利目标而上台，现任总统马克里甚至打出“零赤字”这样在正常国家都无法达到的目标，此刻要想整个国家勒紧裤腰带，推翻当初竞选的承诺，谈何容易？
年前，南美洲有句话，富得像个阿根廷人；那时，隔壁巴西无论人口还是经济，都只有阿根廷的一半还不到；如今，巴西早已甩开阿根廷无数个街区，而反观阿根廷，居高不下的贫困率，频频爆雷千疮百孔的经济，疲于奔命随时撂挑子的政客……阿根廷人抱着自己的国家哭泣，旁观者却早已看多了危机失去了兴趣，无人为之哭泣，甚至不愿旁观。这是一头弹痕累累的巨兽，谁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颗子弹击倒了它，也就失去了疗救的意愿。世界对阿根廷的灾难习以为常司空见惯：外债占GDP的70%，阿根廷违约风险高踞全球榜首，而违约成本则不过是国家信用的再次破产；纵有倾国倾城貌，无奈多愁多病身；再好的天然资源，抵不过治理失败积重难返，IMF强心针亦无济于事。稍有风吹草动，投资人债权人便如惊弓之鸟，奔逃踩踏。
用脚投票的悖论
此次“股债汇”三杀危机，便是这样的一场踩踏。
表面上的导火索，是8月11日进行的阿根廷总统初选。初选中超过75%的选民（约万人）参与投票，结果显示，由前总统克莉丝蒂娜推举的费尔南德斯得票率超过47%，竟然高出现任总统马克里32%的支持率15个百分点，竞选双方均感到十分意外。马克里推行在IMF指导下的严格紧缩政策，包括取消水电煤补贴，取消农产品出口限额和关税，开放外汇管制等；而费尔南德斯作为中左代表和主要的反紧缩派，主张向退休人员提供免费药品，提高普通工人工资，建立更多的公立学校等。选民们用脚投票，作出了自己的初步选择，他们反对IMF开出的解药，他们想罢免无法化解危机却先让连遭危机重创的百姓节衣缩食的现任总统。
百姓作出了选择，仍然相信那个给予他们福利承诺的人。但同时，市场资本对此作出另一种投票，对阿根廷违背紧缩政策导致IMF撤资的可能性前景表达恐慌。
初选的结果只是个表面的导火索，真正的深层原因，恰是拉美发展模式的深层陷阱。
■民间对比索极度不信任，纷纷抛弃比索，争持美元。
阿根廷，并非一夜之间破产，而是一直在破产。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市中心，兑换美元的黑市几乎已经成为半公开的生意。人们蜂涌进换汇的“窑洞”，急于将刚刚到手的比索换成美元。人们不仅不在乎阿根廷这头巨兽身上的满身血孔，而且迫不及待地要再戳上一小针；人们一方面幻想着巨兽最后的福利，另一方面手持逃离的美元，指望危机爆发时别沾上尸体和脏血。
其实，出血点并不难找
一是未能建立起完整的工商业体系。阿根廷拥有卓越的地理环境与资源，没有地缘政治的忧虑，却一直依赖进口，工业基础十分薄弱，需要大量外汇保持进口，极易受汇率波动的影响；美联储的利率政策犹如绳索，长期低息的环境下，阿根廷人还债压力小，错把绳索当项链；一旦遭遇美联储连续加息，犹如铰链收紧，一国窒息。
二是宏观经济管理出现错误。拉美国家受西方新自由主义影响，过度强调市场看不见的手的调节作用，人为约束及削弱政府的作用，宏观经济管理政策支离破碎，缺乏系统性和连续性，既不稳定又效率低下，过度重视短期收益，过分依赖原生资源，继续幻想“躺赢”简单思路，放任动荡不安的政治和经济局面。虽曾出现改革的萌芽，却未能抓住工业化的契机，直至政府资不抵债，伤痕累累，通胀和国际收支不平衡如影随形，大面积经济危机隔几年便卷土重来，诸如上世纪80年代的拉美债务危机，年墨西哥经济危机，年巴西货币危机，以及阿根廷的数次金融危机，等等。
三是开放的同时未能出台相应的改革措施保障财富分配的公平性。社会分配的公平性，有助于缓解社会矛盾，提升社会稳定，形成较为坚实的“橄榄型社会”，巩固中产阵地；而在现实中，拉美各国过度放任所谓市场之手，任由利益集团寻租、投机，把控经济，一味追求财富积累，最终形成“腰鼓型社会”，财富过度集中，贫富分化极端，要么是垄断集团瓜分政经利益置百姓于水火，要么是民意推向极端形成民粹挟持全社会走向无序。积重难返，尾大不掉，极左或极右当政的怪圈，成为拉美国家逃之不去的魔咒。
四是在短期利益蒙蔽下，单一资源出口型的经济模式始终得不到纠正。拉美资源型大国，多采取进口替代型经济策略，未能建立切实有效完整的工业体系；大农牧主集团热钱涌来则修修补补吃吃喝喝，热钱撤走则金融危机狂贬暴跌。全方位正循环的经济模式难以建立，长远改革发展转型难以完成。国家资产负债表的红线不能守住，经济闸门和货币主权日益模糊。盲目开放放任游资，打了就跑之后满地狼藉，国际资本短期逐利，一遇恐慌支离破碎。在金融危机元气大伤的情况下，紧缩猛药，犹如化疗，对国民经济和百姓福利都是巨大的侵蚀。
■年8月17日，阿根廷政府对60种基本食品停止征收21%的增值税。
犯了错，而且重复循环地犯错，阿根廷，沦为哭泣之国。危机一而再再而三袭来，既无法走出怪圈，亦无法赢回尊严。
危机起于青萍之末，祸根起于萧墙之内。阿根廷，是距离中国最远的国家，是崇尚自由的开放场，是王家卫电影《春光乍泄》里两个香港小伙子眼中不受束缚的乐土。然而，香港小伙们的期盼落空了，阿根廷盲目开放式的民主与自由，换回来世界上唯一一例从发达国家跌入发展中国家的案例，换回半个世纪不断上演金融危机的轮回噩梦。
惯享自由借钱成瘾，千金散尽不复再来。任何一个国家的危机，都有可能演变成为全球的大灾难。爆雷不足为奇，但这个预料中的雷爆掉之后，下一个雷会在哪里呢？十月阿根廷新政府上台，又将引发什么样的连锁事件？出乎意料的预选之后，各方博弈早早登台，阿根廷会是全球金融风暴的起点吗？弹痕累累的阿根廷巨兽背后，可能会有更多的多米诺，十月的大选，英国的硬脱欧，德国、意大利、西班牙的换届选举，中东剪不断理还乱之局，全球经济的普遍衰退，每一个都像疑似之雷，悬在人们头顶。
更关键的是，人们已经无法弄清，究竟是巨兽的倒下会引爆下一个雷，还是疗治巨兽的猛药将引爆下一个雷。雷雷相连，环环相扣，这个扑朔迷离的后阿根廷变局，更需要小心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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